9.第八章_不良臣(科举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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9.第八章

  东风吹了好几日,京城终于有了一丝暖意。

  院子里的柳树梢开始泛绿了,唐挽贪图这一点春意,往院子里搬了躺椅,窝在柳树下。晌午的太阳照在身上,暖洋洋的。她懒懒合了眼睛,整个小院也和她一样,陷入了朦胧的浅眠。

  那日从广德楼回来之后,元朗就被他病重的叔父叫走了,一连这么多天都没回来。鸣彦自然跟着自家主子去了。乔叔这些天不知在忙些什么,整日早出晚归的,饭也不做了,害得唐挽经常饿肚子。饿就饿着吧,与其锅碗瓢盆大动干戈,倒不如饿一顿清净自然。

  可她心里却并不宁静。

  琅琊谢氏,诗礼簪缨的大族,出过一位皇后三位一品贵妃,是大庸最最显赫的名门世家。唐挽怎么也想不到,这几个月来和自己朝夕相处的书生元朗,居然出身于这样的显赫门楣。

  之前怎么就没发现呢。

  ……“在下谢仪,字元朗,山东琅琊人”……

  那样的仪容谈吐,那样的矜贵气度,还有他的学识才华和未经尘世摧折的傲骨劲节,早该看出,这是一个堆金砌玉长大的名门公子啊。

  只是他处处显示出对世家子弟的厌恶……现在想来,他竟是在憎恶自己的出身。就在几天之前,唐挽还一心想着从今往后要回护于他。现在想来着实有些自不量力了。以元朗的出身,还没有什么人能轻易欺负了他去。

  不怪元朗骄傲清高,他有骄傲清高的资本。

  你以为你已经完全了解了一个人,就像了解自己。然后突然发现,其实你对他一无所知。这种感觉确实让人窝火。

  唐挽皱了皱眉,往椅子深处窝了窝。她心里头不痛快是真的,不过好在她是一个很善于自我宽慰的人。谁还能没一点秘密呢?她不也一样有秘密瞒着元朗么?可她和元朗之间的情谊难道会因为这一点秘密就掺了假么?两个人相处,难道真的要像玻璃对水晶,完完全全的透明么?

  君子如玉。美玉尚且有杂质。不若将污浊藏起来,只留最好的给对方看。

  想通了这一层,唐挽觉得整个人轻松了不少。她仍旧合着眼,却能感觉到四周冰雪消融,柳树抽芽,连带着阳光也更暖了几分。

  一片阴影投驻在她脸上。唐挽知道有人来了,闭着眼睛等了等,那人却半天都没有说话。之前生病的那些日子里,元朗惯常会这样立在床头看她。唐挽便欣然睁开了眼,却瞧见一个怎么都想不到的人。

  闫凤仪见她醒了,便恢复了神色,道:“匡之怎么在这风口里睡觉?当心着了凉。”

  唐挽听见他唤自己表字,扬了扬眉,感觉两人的关系还没有熟络到这个地步。不过他既然要显示亲近,自己也就不客气了,于是仍旧窝在躺椅里没有动窝,抬手指了指一旁的白石凳子:“阎公子请坐吧。”

  闫凤仪自然地坐下。唐挽问道:“闫公子怎么有空光临寒舍?”

  “刚刚从谢尚书的府邸回来,看见了元朗,却没见着你。猜想你还在这里住,就过来看看。”闫凤仪说。

  唐挽往起坐了坐:“谢尚书身体可大好了?”

  “我瞧着气色好多了。有自己的侄儿陪着,心情好,病也好得快,”闫凤仪道,“要说这谢尚书无儿无女,对元朗是当作亲儿子待的,少不了为他奔走操心啊。”

  唐挽是何其通透的人,立时便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,故意不接他的话茬,道:“我也想去看看他老人家,却不知是否太过唐突。”

  “凭你和元朗的关系,自然当去看看的。下回我们一起去。”闫凤仪看了她,道,“匡之,有句话我知道你不爱听,但是还是要跟你说。元朗已经内定了翰林院编修的职位,眼看日子就要到了,你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。”

  唐挽低下头,道:“打算了又能怎样?我出身贫寒,又没有个做高官的好叔父。”

  闫凤仪听出他话中的松动,双眼一亮,道:“匡之,只要你一句话,我闫府就是你的依仗。”

  唐挽眯了眯眼,神态像极了一只刚刚睡醒的狐狸:“唐某何德何能,能得到首辅大人这样的抬举?”

  闫凤仪觉得事情要成,少有地想要显露一番真心:“并非是我父亲,是我要你。我父亲总有老去的一天,到那时候,这个朝廷谁来维持?指望那个行将入土的徐阶?还是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世家子?我需要真正有才华有实力的人,和我一起,重新制定朝堂秩序。”

  他平素倨傲的凤目闪着卓然的华彩,唐挽甚至他深黑的瞳仁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。

  “朝堂的秩序,为什么一定要闫公子来制定呢?”

  闫凤仪被他这句话问愣了。为什么?因为他是闫炳章的儿子,是离权利核心最近的人,他是被上天拣选的幸运儿。是他,只能是他。除了他,还能有谁?

  “就像闫公子说的那样。你要选择你觉得合适的人,唐某也要选择。”唐挽眯着眼睛笑着,“但是我的选择,不是你。”

  闫凤仪豁然站起身,眼中烧着熊熊怒火,几乎要将躺椅上素白的人影吞噬。一个小小的书生,竟敢几次三番拒绝于他,不识抬举!

  闫凤仪冷笑一声:“你当真以为我奈何你不得么?”

  唐挽回以一笑:“闫公子请便。”

  “那谢仪早已经给自己铺好了路,只有你还这般愚蠢!人人都在向上钻营,只有你!难道你考功名,就是为了在这儿晒太阳么!”闫凤仪怒道。

  “还是那句话,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。”唐挽一双眸子澄澈见底,盈盈然看着他。

  闫凤仪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,全身力气被泄尽,怒火却愈发升腾。他一把折下那刚刚泛绿的柳枝,掷在地上,抬步往外走去。走到大门前,却顿住了脚步:“我等着你来求我。”

  闫凤仪怒气腾腾的脚步声消失在了大门外。唐挽窝回椅子里,双眼茫茫望着那被青黑砖瓦截断的湛蓝天空。元朗,你此时是否也在看着同一片天呢?

  元朗一连几天没有消息,唐挽心里清楚,他大多是被禁足在尚书府了。唐挽也没有真的想过去找他。凭借谢家在朝中的地位,给元朗安排一份清贵的差事并不是什么难事。在这个节骨眼上,她想要站得远一些。

  她忽然理解元朗为何那般痛恨自己的身份,因为他从来没得选择。

  即便才高八斗,孤傲出尘,也终逃不过裙带捆缚,一世纨绔。

  这是元朗搏不过的宿命。

  那自己的宿命又是什么?

  罢了,也许将来会后悔,但现在总该有人坚持。

  唐挽全身泄净了力气,窝在躺椅中,一副地老天荒的模样。

  三日后,吏部发下诏书。任命元朗为正七品翰林院编修。

  唐挽也是正七品,外放苏州府同知。

  一个包袱皮,包着两套换洗的衣物;一个竹木书箱,装着几本圣贤书。唐挽带着乔叔,两个人再加上一头毛驴,来的时候什么样,走的时候还是什么样。若不是怀中装着的火漆封印的任命书,她倒真当这长安花事是一场梦了。

  远远便看见了五里亭。过几天就是外放人员离京的高峰,想来在此送行的人应该不会少。她特意差开了时间走,就是因为受不了那种氛围。忽见亭中站着一个蓝衫人影,走进一看,竟然是冯楠。

  冯楠也已经看见了她,仍旧是一副冰山面孔。唐挽迎着他一笑,问道:“广汉兄是在此观景吗?”

  他说道:“我是专程来送你的。”

  天气有些闷,阴沉沉的,上午的时辰倒像是傍晚的光景。果然,轰隆一声雷响,便下起雨来。雨势初时很大,渐渐没了后劲,淅淅沥沥地下着,却也不停。这便是京城料峭春日里的第一场雨。

  唐挽与冯楠相对立于五里亭中。远处大树下,乔叔已经穿好了蓑衣,牵着毛驴躲雨。雨滴化作细小的珠串顺着屋檐滴下,折射着莹润的光。冯楠的脸也第一次不再那么古板生涩。

  “我看过你的文章。你是一个极有才华的人,只是不像我和元朗那般喜欢卖弄。”他说道。

  唐挽笑了:“广汉兄若是要安慰我,如此便够了,你的心意我心领了。”

  “我不是要安慰你。其实……我有些羡慕你。”他目光坦诚,说道,“虽说我领了翰林院的职位,但是编修国史,到底很受局限。你作为同知领一府要职,苏州又是赋税的大府,你去了必然大有一番作为。你我虽然年轻,但也要抓紧时间做一些事。在京城熬资历,反而没意思了。”

  唐挽点点头,道:“广汉兄说的甚是。其实接到任命的那一刻,我的确有些不甘心,不过后来倒有些庆幸。也希望广汉兄能秉持初心,有所成就。我想,不超过三年,我们还会再见面的。”

  冯楠道:“你能如此想,便是最好。明珠蒙尘只是一时,总有发光的时候。我今日仓促前来,并未备酒,就这样为你送行吧。”

  唐挽道谢,与他拱手一礼,转身出了亭子。忽听远处一阵沓杂的脚步声,竟然是元朗来了。

  他神形狼狈,面色有些苍白,头发衣服都被雨水打湿,下裳半幅都是污泥,估计是一路踏着泥泞跑过来的。他在几步远的地方站定了,气喘吁吁,眼睛却放着光。两人就这么相对无言地站着,静默却丰富。细雨霖铃,濡湿了衣裳。

  许久,元朗说道:“记得给我写信。”

  她点点头,道一声:“保重。”

  乔叔牵了毛驴过来。唐挽骑上毛驴,走了半程,又不禁扶着斗笠回头望去。天是淡淡的青色,下合着墨绿、浅绿层层浸染的青山黛树。远处京城已经虚化成一个背景,夺人眼目的是近处朱红色的亭台,和亭中站立的清淡身影。细雨蒙蒙,伴随着毛驴脖子上清脆的铜铃声响。此番景致,倒可以入摩诘的画了。

  忽而身后传来低沉的歌声:

  城阙辅三秦,峰烟望五津。

  与君离别意,同是宦游人。

  海内存知己,天涯若比邻。

  无为在歧路,儿女共沾巾。

  她不禁一笑,只向着远方前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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