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22 期乎桑中(下)
李规平稳地提起烧水壶，往一个更小的紫砂壶中注入茶叶与滚水。他把水壶反复提拉三次，水流细而平稳，茶叶被翻得上下飞舞。那样子既漂亮又稳重。
周雨冷冷地看着他完成整套动作。作为一个亿万富翁，这实在是手令人惊艳的绝活，他不无讽刺地想。一对豪门兄妹，哥哥能把泡茶表演得像艺术，而妹妹会用狙击枪打烂别人的头，这可真是再合情理不过了。
当茶叶的翻涌渐渐止息后，周雨的心绪也总算归于平静。他提醒自己这里不是梦境，没有怪物，没有枪支，没有刀光剑影，有的只是礼仪、法律，以及许多听命于李规的安保人员。他千里迢迢来馥水市不是为了和李规吵上一架过瘾。
“为什么你觉得没必要？”当李规把茶杯递来时周雨问道，“李先生你一点都不担心令妹的安危吗？”
“舍妹系统地学习过防身术与各项自救技术，我相信她作为成年人的自我管理能力。”
这个答案让周雨有点想笑。你自己都知道你在鬼扯，他用眼神告诉李规，一个会把自己折腾成那样的女人没有自我管理能力可言。她的精神里充满了狂想与伤痛，而你却在装聋作哑。
“成年人也会遇到各种不测。”他说，“如果李先生你真的觉得防身术那么有用，我想也没必要雇佣保安了吧？”
他说话的语气很克制，尽量不让它听起来像句威胁或嘲讽，但李规仍然皱起了眉。
“周雨先生，你可能对我们家庭内部的情况不太清楚，”他放下茶杯，“舍妹是在和常人完全不同的环境下长大的，你不能以常规的想法来考虑她。”
“我真想知道有多异于常人。”周雨说。
李规没有回答，而是转头望向旁边的屏风。循着他的目光，周雨也观察起屏面上的图案。那上面是一幅没有任何题字的国画。画的内容是一片青郁的树林，林间数名乐师吹竽鼓瑟，许多人手舞足蹈，深色欢愉，疑似游乐。西首立一老者，黑袍高冠，神态端穆，不知代表什么意思。
他暗暗记下画的内容，准备日后再找人打听。这时李规忽然谨慎地问道：“周雨先生，你相信鬼神之事吗？”
周雨沉默片刻说：“我不相信宗教。”
“这是两回事。”
“如果没人见到鬼神，那它们就是一回事。”
周雨故意用斩钉截铁的语气说。他想逼李规说出点什么，但对方只是轻轻掀动一下眼皮。
“周雨先生，我希望你不要再深究舍妹的事情。”他忽然礼貌却异常直白地说，“这是为了您自身的安全。”
“那么你打算怎么做？让自己的妹妹继续失踪下去吗？”
“她觉得必要的时候就会自己出现。”李规回答，“如果时日太长，我会代为管理她名下的资产，但家里永远有她的位置。”
周雨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。他神态平静地闭了闭眼睛说：“李先生应该不缺钱。”
“我没有要侵吞舍妹财产的意思。”李规解释道，“只要她回来，一切都会归还给她。”
“如果她再也没有回来呢？”
“她名下的几个基金会会继续按照她先前的意愿运作，主要是在慈善和医疗方面。”
周雨已经听得够多了。他甚至不再觉得愤怒，只是感到疑惑。他盯着李规的眼睛问道：“李先生，你在害怕什么？”
这只是一句试探，或许也可以称作是期许。他不愿相信一个衣食无忧、生活富足的文明人会对自己的亲生妹妹如此薄情。李规刚才的话也提醒了他，使他想起罗彬瀚所说的那些关于李家的传闻。
听到他的问话，李规的表情没有变化，只是再次端起茶杯，慢慢地啜饮茶水。“子不语怪力乱神。”他说，“周雨先生，人生短暂，对于我们而言，关注现世和眼下的生活更重要。理想主义者总是觉得星空很美，但真正亲近人、给予人生存空间的仍然是土地。舍妹始终没有明白这点。她从未缺乏才能与资源，但她从不考虑脚踏实地，总是活在空中花园里。古往今来，那些想飞的人是什么下场？”
“搞出了飞机呗。”旁边的荆璜插嘴说。
李规没有理睬荆璜的插嘴。他专注地看着周雨说：“我是家里的男丁，必须撑起先父留下的家业。听闻周雨先生是独子，难道你就希望让令尊为你伤神费心吗？尧舜之道无非孝悌，周雨先生也多为令尊考虑，莫留皋鱼之失、风树之悲。”
这是两人见面以来，周雨听到他说的最长的一段话。他没有用很强烈的语气和感情，只是和先前一样平淡地陈述着观点，但却让周雨有种强烈的直觉：这或许是两人交涉以来，李规唯一说过的几句真心话。
他摇了摇头。“家父过得很好，不需要我去打扰。”他淡淡地说，“李先生还有和令妹有关的东西吗？如果方便的话我想看一看。”
“这恐怕不太合适。”李规说。
周雨不觉得意外。换作是他也不会允许一个陌生人随便去翻周妤的物品。谈话至此已无意义，他甚至考虑要就此告辞。这时荆璜指着屏风开口说：“这桑树林挺好看的，是附近的地方吗？”
李规将目光转向荆璜。虽然三人已经坐在一起许久，他却像初次看清荆璜的长相，难得流露出少许惊讶。周雨不奇怪他的反应——荆璜的脸在初见时是很有冲击力的，足以抵消那糟糕的穿着品味。唯有在和他聊过天后才能让人明白帅没法弥补一切。
“这幅是先父生前最爱的古画，我请人仿画在屏风上作为纪念。”他回答道，“不是本市的景光。”
“这画上人还挺多的，跳啥舞呢？”
周雨看到李规脸上的惊讶正逐渐消失，变成一种程式化的礼貌表情。那正是他自己每次面对荆璜时常用的态度。
“这幅画名叫《桑乐图》。”他仍然斯文有礼地介绍道，“祖上旧籍曾在黔云一带，带着这张图是为了纪念故乡，不忘桑梓。”
荆璜随随便便地哦了一声，又把脑袋转向天花板，看来已经对屏风失去兴趣。李规望了他几秒，然后才转头看向周雨。不知为何，周雨觉得他的目光变得有些奇异。他突然站起身，从旁边的书柜里拿出一个档案袋。
“如果周雨先生你还是想知道舍妹的事情，可以去她的学校问一问。”他把档案袋递给周雨，“这些是舍妹学籍信息的复印件，还有我写的情况说明书，你将它递交给校方，应该会同意你查阅一些舍妹在校时的档案资料。”
他的举动超出了周雨意料。接过档案袋后，周雨还是有点反应不过来。“李先生？”他试探着问道，“为什么突然给我这些？”
李规坐回原位，抬腕看了一眼手表，这是送客的默示。
“寻找舍妹的下落是你的自由，周雨先生。”最后他说，“但我希望你知难而退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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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雨冷冷地看着他完成整套动作。作为一个亿万富翁，这实在是手令人惊艳的绝活，他不无讽刺地想。一对豪门兄妹，哥哥能把泡茶表演得像艺术，而妹妹会用狙击枪打烂别人的头，这可真是再合情理不过了。
当茶叶的翻涌渐渐止息后，周雨的心绪也总算归于平静。他提醒自己这里不是梦境，没有怪物，没有枪支，没有刀光剑影，有的只是礼仪、法律，以及许多听命于李规的安保人员。他千里迢迢来馥水市不是为了和李规吵上一架过瘾。
“为什么你觉得没必要？”当李规把茶杯递来时周雨问道，“李先生你一点都不担心令妹的安危吗？”
“舍妹系统地学习过防身术与各项自救技术，我相信她作为成年人的自我管理能力。”
这个答案让周雨有点想笑。你自己都知道你在鬼扯，他用眼神告诉李规，一个会把自己折腾成那样的女人没有自我管理能力可言。她的精神里充满了狂想与伤痛，而你却在装聋作哑。
“成年人也会遇到各种不测。”他说，“如果李先生你真的觉得防身术那么有用，我想也没必要雇佣保安了吧？”
他说话的语气很克制，尽量不让它听起来像句威胁或嘲讽，但李规仍然皱起了眉。
“周雨先生，你可能对我们家庭内部的情况不太清楚，”他放下茶杯，“舍妹是在和常人完全不同的环境下长大的，你不能以常规的想法来考虑她。”
“我真想知道有多异于常人。”周雨说。
李规没有回答，而是转头望向旁边的屏风。循着他的目光，周雨也观察起屏面上的图案。那上面是一幅没有任何题字的国画。画的内容是一片青郁的树林，林间数名乐师吹竽鼓瑟，许多人手舞足蹈，深色欢愉，疑似游乐。西首立一老者，黑袍高冠，神态端穆，不知代表什么意思。
他暗暗记下画的内容，准备日后再找人打听。这时李规忽然谨慎地问道：“周雨先生，你相信鬼神之事吗？”
周雨沉默片刻说：“我不相信宗教。”
“这是两回事。”
“如果没人见到鬼神，那它们就是一回事。”
周雨故意用斩钉截铁的语气说。他想逼李规说出点什么，但对方只是轻轻掀动一下眼皮。
“周雨先生，我希望你不要再深究舍妹的事情。”他忽然礼貌却异常直白地说，“这是为了您自身的安全。”
“那么你打算怎么做？让自己的妹妹继续失踪下去吗？”
“她觉得必要的时候就会自己出现。”李规回答，“如果时日太长，我会代为管理她名下的资产，但家里永远有她的位置。”
周雨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。他神态平静地闭了闭眼睛说：“李先生应该不缺钱。”
“我没有要侵吞舍妹财产的意思。”李规解释道，“只要她回来，一切都会归还给她。”
“如果她再也没有回来呢？”
“她名下的几个基金会会继续按照她先前的意愿运作，主要是在慈善和医疗方面。”
周雨已经听得够多了。他甚至不再觉得愤怒，只是感到疑惑。他盯着李规的眼睛问道：“李先生，你在害怕什么？”
这只是一句试探，或许也可以称作是期许。他不愿相信一个衣食无忧、生活富足的文明人会对自己的亲生妹妹如此薄情。李规刚才的话也提醒了他，使他想起罗彬瀚所说的那些关于李家的传闻。
听到他的问话，李规的表情没有变化，只是再次端起茶杯，慢慢地啜饮茶水。“子不语怪力乱神。”他说，“周雨先生，人生短暂，对于我们而言，关注现世和眼下的生活更重要。理想主义者总是觉得星空很美，但真正亲近人、给予人生存空间的仍然是土地。舍妹始终没有明白这点。她从未缺乏才能与资源，但她从不考虑脚踏实地，总是活在空中花园里。古往今来，那些想飞的人是什么下场？”
“搞出了飞机呗。”旁边的荆璜插嘴说。
李规没有理睬荆璜的插嘴。他专注地看着周雨说：“我是家里的男丁，必须撑起先父留下的家业。听闻周雨先生是独子，难道你就希望让令尊为你伤神费心吗？尧舜之道无非孝悌，周雨先生也多为令尊考虑，莫留皋鱼之失、风树之悲。”
这是两人见面以来，周雨听到他说的最长的一段话。他没有用很强烈的语气和感情，只是和先前一样平淡地陈述着观点，但却让周雨有种强烈的直觉：这或许是两人交涉以来，李规唯一说过的几句真心话。
他摇了摇头。“家父过得很好，不需要我去打扰。”他淡淡地说，“李先生还有和令妹有关的东西吗？如果方便的话我想看一看。”
“这恐怕不太合适。”李规说。
周雨不觉得意外。换作是他也不会允许一个陌生人随便去翻周妤的物品。谈话至此已无意义，他甚至考虑要就此告辞。这时荆璜指着屏风开口说：“这桑树林挺好看的，是附近的地方吗？”
李规将目光转向荆璜。虽然三人已经坐在一起许久，他却像初次看清荆璜的长相，难得流露出少许惊讶。周雨不奇怪他的反应——荆璜的脸在初见时是很有冲击力的，足以抵消那糟糕的穿着品味。唯有在和他聊过天后才能让人明白帅没法弥补一切。
“这幅是先父生前最爱的古画，我请人仿画在屏风上作为纪念。”他回答道，“不是本市的景光。”
“这画上人还挺多的，跳啥舞呢？”
周雨看到李规脸上的惊讶正逐渐消失，变成一种程式化的礼貌表情。那正是他自己每次面对荆璜时常用的态度。
“这幅画名叫《桑乐图》。”他仍然斯文有礼地介绍道，“祖上旧籍曾在黔云一带，带着这张图是为了纪念故乡，不忘桑梓。”
荆璜随随便便地哦了一声，又把脑袋转向天花板，看来已经对屏风失去兴趣。李规望了他几秒，然后才转头看向周雨。不知为何，周雨觉得他的目光变得有些奇异。他突然站起身，从旁边的书柜里拿出一个档案袋。
“如果周雨先生你还是想知道舍妹的事情，可以去她的学校问一问。”他把档案袋递给周雨，“这些是舍妹学籍信息的复印件，还有我写的情况说明书，你将它递交给校方，应该会同意你查阅一些舍妹在校时的档案资料。”
他的举动超出了周雨意料。接过档案袋后，周雨还是有点反应不过来。“李先生？”他试探着问道，“为什么突然给我这些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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